第三十四章 故人叹
她的本地朋友很少,因为她一惯的不安全感,总是跟人下意识保持着安全距离。
关系好到能叫她“瑛瑛”的人太少了,少到这十年几乎没有。
就在她极力思索会是谁的时候,身后穿着齐肩露锁骨小黑裙、曲线窈窕的女人疾走几步靠近,似乎生怕她跑了。
她摘下了墨镜,露出一张妆容精致的脸庞,看着就眼风凌厉气场逼人,却在触及她的那一刻柔软了下来,声音带着十足的不敢置信,“瑛瑛!是不是……你?”
“佩仪,是我。”她一阵恍惚,竟像是感觉两人又在十六岁的校园一起上学放学,穿越了时空。
她不由发自内心笑了,像带露的百合花一样。
十分钟后,两人在餐桌两旁落座,面对面一眼不错地对视,竟都久久说不出话来,索性慢慢平复心情。
对视了一会儿,不需要什么解释和赘述,两人都不约而同哭着笑了。
哭是因为替她心酸,笑是因为看见她真好。
好朋友就是,无论过了多少年,在相遇之时你们依然没有隔阂,还是那份心情。
以为横亘有太多误会,但是见面才发现,一切尽在不言中。
“你还是老样子,跟十年前没差,我都要嫉妒你了。”姜佩仪故作抱怨。
“你倒是变了很多,冲击性太大,如果不是你叫我,我真的是认不出了。”沈琼瑛摇头叹息。
两人再相视一笑,都是唏嘘不已。
姜佩仪揩了揩眼泪,“我托我爸爸问过叔叔,说你出国了,走得匆忙,但是我给你手机打不通,邮箱发信件你也都没回过。”她唏嘘叹了口气,有些难过,“我还以为你生我那么大的气,跟我彻底绝交了躲着我,害我都不敢再过多叨扰你了。”
沈琼瑛光是听她这样说都有些能理解她当时的难受,轻轻地抓了抓她的手以示安抚,“哪有的事,无足轻重的小事而已,怎么会不理你。”
沈琼瑛虽然比较冷淡,但对她这个朋友也算是掏心掏肺,跟小器确实联系不到一起。
姜佩仪松了口气,欲言又止,终归还是问了,“那……你怎么会在这里?”
沈琼瑛眼神恍了恍,“我那时候……因为跟家里闹矛盾,离家出走了,谁都没有联系。”
姜佩仪伸手握住她的手,“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相信你,一定是天大的矛盾,不可调和。”
她似乎陷入了回想:“你这脾气,从来也不会任性,当初我叽叽喳喳麻烦多多,连我妈都烦我,都是你迁就我比较多。我相信若有什么,也绝不是你的错……只是苦了你了。”
好友曾经是多骄傲的人,她的人生本不该这样搁浅。
沈琼瑛从来也不是那种叛逆的人,不是天大的委屈她为什么会离家出走?而沈教授夫妇也很理智有修养,很难想象那样的父母会怎样触犯到孩子。
不过……
她没有说的是,沈家夫妇一直生活如常,除了看起来更加与世隔绝,家庭氛围不大和谐,略显压抑沉闷之外,跟一般的三口之家似乎也没有太大的不同。
在对外说了女儿出国留学移居后,对其它状况缄口不提,也从未听说过他们出国探望女儿,这就意味着——她的父母完全没有寻找过她,又或许找过,但是出于某种考虑,藏着掖着没有大张旗鼓,不管是因为什么样的内情,总归都有些过了,也许本心里,是不那么迫切期待好友回去的。
就冲这一点,她也站在好友一边,所以她更不会多嘴劝和了。这其中若有误会,父母的失职也必然是第一位。
沈琼瑛笑了笑,觉得她还是那么熟悉的姜佩仪,忽然又低头落了泪,“谢谢你,佩仪,谢谢你站在我这边。”经历了这么多,才知道一个完完全全站在她这边的朋友是多么难能可贵,跟这相比,血缘亲人又算什么呢?
姜佩仪心疼的看着她,“其实你可以来找我的!我们是好朋友,我也希望你过得好,如果是需要我付出很多,我或许也要为家族权衡一下,但一点钱财,可以帮到你,对我也不算什么。你实在是见外了……你不应该不来找我,你实在是低估了我们的交情。”
沈琼瑛摇了摇头,含糊带过,“我那时候怀了孕,也不知道生下来的是个什么,都没想活着了。”虽说不期待这个生命的到来,但无疑作为一个健康婴儿的沈隐,还是激发了她的生志,让她被拴住了,不得不为了对他负责而活下去,渐渐的,也就走出来了。
而她也似乎从那个胆小懦弱的少女,变成了万事靠自己都可以解决的女人,变成了凭一己之力拉扯一个早慧小男孩长大的母亲。
何况她没有说的是:她离开的时候,处于极度崩溃抑郁之中,几乎不相信身边任何人,包括闺蜜。
连亲弟弟都可以帮凶,连亲生父母都可以选择牺牲她,还有谁不可以?
但是这些混乱失序的怪圈,都已经过去了,她已经走出来了,就没有必要再对姜佩仪说了。
而且……那时候她已经决定和姜佩仪疏远决裂了。谁知道这个傻乎乎的姑娘还是不计前嫌一如往昔?
第三十五章 姜佩仪的帮助
“当年我……”沈琼瑛为难地咬了咬唇,心中认为,虽说真实原因不可说,但是到底算是根毛刺,怕她介怀,“我那么说你其实不是故意的……”多的苦衷她也实在不能透露了。
“我知道嘛,”姜佩仪体贴地打断她,“当初你是为了骂醒我,你难得刀子嘴豆腐心一次,不是对我恨铁不成钢,怎么会那么为我考虑?”
沈琼瑛脸色舒展开来,释然地笑,“你能这样想就很好。”
虽然是另有苦衷,但是她的话也不算无的放矢,当时她确实不看好他们两个。
“你们后来……”沈琼瑛试探地问道。
姜佩仪摆摆手,“我听过你的话没多久,还是觉得你说的或许是对的,当时我心里确实还是有些疙瘩不甘心,我跟我妈也谈了心,她说你这样说才是真正的朋友。”
姜佩仪对自己妈妈和沈琼瑛一直都有种谜之信任,尽管她们两个一强一弱完全没有共性。
既然两个人都这么说,于是她选择了遵从,刚好借着高三复习收心也戒了游戏,跟那个汪云城说了byebye,再后来,她果断处理完后过了扭扭捏捏的别扭期,想要跟沈琼瑛和好,已经满世界找不到她人了。
“说来好笑,当时跟他分手的时候,他还放狠话让我不要后悔,”这时候的姜佩仪已经很有她妈妈的风范了,举手投足也充满沉稳的精明。
嗯,没错,姜佩仪从母姓,姜氏集团是她妈一手打下的江山,她爸爸是一位考古专家,跟沈思还算有几分拐着弯的香火面子情。
所以那时候,她才能借着爸爸的渠道从沈琼瑛家打听些消息。
要知道沈思和梅芳龄原本就不大跟商人权贵打交道,沈琼瑛在罗兰消失后他们就更是对这些人退避三舍敬谢不敏。
“还别说,前阵子我还真在酒会上遇到这个人,皮相倒是不错的,不然当初也不能钓鱼钓到我身上,现在又傍上了富婆拉到了投资,还真的在云台这边拉起了一个科技公司,专门做游戏app,”她抿了口咖啡,眼里带了丝不屑,“他不过一个刚过天使轮的小公司,好像多大的本钱,抖得跟男频男主角似的,还挽着他那位48岁的‘女朋友’过来找我碰酒。”
“结果我妈妈过来,那个老阿姨还不是要给赔笑脸。”她得意的两根眉毛都飞了起来,终于有了几分沈琼瑛记忆中的样子,“你是不知道他当时表情有多膈应多不甘心。”
后来好一阵子,那家伙还想重新攀附她,大概也没想到,当年本以为是个普通富家女,结果是个真集团千金,终归是意难平想走捷径,纠缠了她好一阵子,可算是连她当年那点隐隐的不甘心也全都消磨殆尽。
可惜能看上他的是十六岁的姜佩仪,二十六岁的姜佩仪阅人无数,是绝无可能了。
不过这些不愉快的事,就没必要告诉好姐妹了。
沈琼瑛听她说的生动诙谐,又见她得意的小模样完全就是念书时候的古灵精怪,也是忍俊不禁。
“所以我算是悟了,在这个圈子里,要赢得尊重,还是要自身有能力有实力有权力。”她感慨的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她天生烂漫主义,在那之前,她其实并不想象妈妈活的那么累,抵触逃避却不代表她无法做好。事实上,她一旦上手,就进步飞快。也就是从那时起,她开始认真仰望母亲,她再也不排斥接手家里产业和商业联姻。
沈琼瑛打趣道,“所以我现在得叫你小姜总了?”
“别说我啦,我这虚度光阴没什么意思,成天就是签字签字,出差出差,开会开会,人都变得不可爱啦!”她俏皮地眨眨眼,“你刚才是……即兴表演吗?还是……”她迟疑了一下,显然想到了刚才钢琴边上放置的小费。
沈琼瑛淡笑着摇了摇头,倒也没有被拆穿的难堪,反而淡淡调侃自己,“哪里有什么即兴表演,我现在靠这个谋生呢。有个一技之长也不错,好歹我那时的十八般才艺可全轮番用上了。”
姜佩仪有些吃惊,听她说的奇怪,却知道这是她的伤疤,现在久别重逢,也不是深挖细问的时候,就没有多说,“你这么做兼职也不是个办法,云台市靠南海,经济发展环境倒是比我们亓东市还要活跃许多。”亓东市是北政经中心,也靠海,但是靠的是东海,论通航开放环境跟云台可没得比,而且云台五年前原本还有些历史遗留性闭塞,这两年偏有文件下来,要建成自贸试验区,很是吸引了一批嗅觉灵敏的商人。
要知道,南海沿线港口已经开发的饱和溢出了,唯有云台市,之前因为政策不明,令人顿足观望。如今探到了风声,自然是一拥而入抢占先机。
姜氏主营食品,其中也包括水产类零食,自然也不甘其后,这也是她如今频繁两地奔波的原因。
“钱放在我这里也委实是浪费,我也不大喜欢倒腾理财。我投资一笔钱,算我借给你,你经营一家商铺,铺子我帮你找,刚好我老公在云台市有置产,解决个铺子还是容易的。然后还款按理财利息来,不盈利不用分我红。什么时候盈利什么时候还钱。”
这点钱对她不在话下,但她知道,直接塞钱塞卡的话,沈琼瑛是不会要的。
“就当我懒,你帮帮我!”姜佩仪眨了眨眼。
沈琼瑛知道姜佩仪是好意,却还是没有开口答应。
她自尊很强,十年里最难的时候没有找过她,现在日子过得还算可以,自然也不会觉得有受接济的必要。
她这一犹豫姜佩仪就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又是心疼又是无奈,真是对好友这性子又爱又恨。
十年的时间绝对不短暂,有太多因素和苦衷会把一个人变成另一个人,甚至变得不像人。
而如今跳出藩篱修成正身的姜佩仪眼毒得很,三言两语就看得出,沈琼瑛还是当年那个沈琼瑛。
能把短短三年的友情延续至今毫无磨损,如果不是因为对好友的本性和为人把握至深,姜佩仪也不会是一个到处慷慨解囊的傻大姐。
继承人是继承人,人心是人心。
但正是因为笃定她的为人从来不会变,所以友情也会永远保鲜。
第三十六章 可贵的纯&残酷的真
姜佩仪可都是集团副总了,倒也不算拿她这臭脾气没办法,索性俏脸一沉,“瑛瑛,你自己苦就算了,你还养着孩子,叫我怎么放心?我是帮我外甥,又不是补贴你的,你可不能自作多情替他拒绝。”
她想着沈琼瑛当初怀孕的事,虽说不知道内情也不好问,但世间父母总归也是爱着孩子的,这么说也算是另辟蹊径,“你自己也是吃过苦的人了,也都晓得父母都想给孩子最好的。至少孩子出息的话好歹给准备一笔出国留学金吧?或者孩子更优秀的话,你总不能耽误了他做自己想做的事?创业基金得有吧?万一穷养给养成汪云城那种不择手段的货色……”
得,瞧沈琼瑛这毫不避讳的样子,是真的不在意汪云城了。
沈琼瑛忍不住笑了笑,又叹了口气。她对沈隐倒是没有那么无私的感情,但是佩仪说得对,为人父母者,确实该力所能及,哪怕不喜欢,这也是责任。
责任心,是她生命中持续为之所累、却永远不能抛弃之重。
再想想佩仪和她,十年前距今差距翻天覆地。
十年前,佩仪还因为恋爱的事被她训得痛哭流涕,十年后,她的气场已经判若两人,稳稳压她一头。
说好听些是她沈琼瑛一直延续了少女象牙塔里的天真单纯,不染尘埃,但说的不好听,是她没有足以匹配这十年的积累,且情绪受过创伤又自我封闭,种种不同,两人的人生轨迹和社会阅历都已经不再对等。
密友之间自然不会计较这些有的没的,但她确实不应该拖着沈隐也像自己一样了。
沈隐早慧,即使不喜欢他不爱他,也不该放任他流于平庸。
“行吧,我替沈隐谢谢你这个小姨了。”
姜佩仪这才笑了,还是忍不住白她一眼,“瞧你这清高的小样儿,我都感觉我这是在逼着要包养你、逼良为娼似的。”
沈琼瑛知道姜佩仪是玩笑自然不会生气,也摇摇头感慨失笑:“真是士别多年刮目相看,我也瞧你现在把‘恩威并济’拿捏得死死的,不愧是小姜总了。”
姜佩仪挑眉,“雷霆雨露皆是君恩,那你还不快受着谢恩?”
沈琼瑛心知姜佩仪是铁了心帮她,话说到这个份上,自然无有不应,长长叹了口气,“佩仪,我……”曾经她不相信全世界,怨恨提防着所有人,没想到姜佩仪对她还是和念书时一样的真。
姜佩仪不怕和她恶声恶气开玩笑,但怕煽情惹她伤心,哈哈一笑揭过,“可别谢我,你做这样儿我还以为你仙女下凡爱上我了呢!”
沈琼瑛忍笑,也好奇谁能拿捏得住她,“仙女下凡再送上门,那也要你俏董永未婚才行,所以你结婚了吗?老公……对你还好吗?”
姜佩仪轻松又讥讽的一笑,“妈妈老朋友的儿子,能怎么样?各玩各的呗。”看沈琼瑛吃惊的样子,她又满不在乎道,“他私下经常出入商业应酬,养生会所,可没少玩女人。”
其实妈倒也没强求过她联姻维持现状,只不过现在的姜佩仪野心勃勃,并未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妥。
看着好友有些担忧不忿的样子,她又嗤笑一声,“不过我也没闲着,我包了个小明星,就是最近演《问道修仙路》的那个男三号魏笙,喏。”
她拿出手机翻照片给沈琼瑛看,沈琼瑛瞄了一眼,挺眼熟的,一个看起来人畜无害的男生。
“他看起来比我们小?”沈琼瑛咬了咬唇,有些迟疑,“适合结婚吗?”
姜佩仪捂着嘴咯咯直乐,“我的小瑛瑛你怎么这么可爱,都社会这么久了你还是这么保守天真,结什么婚的,多俗!”她将新上的甜品挪到沈琼瑛手边,“尝尝这道杏仁哈沙,好像是这家招牌,看起来不错。”说着又再次端详了下好友看起来玉雪懵懂的面孔,“啧啧,我倒是放心了,看来你这些年虽说吃苦,却也没有吃亏。”
沈琼瑛红了脸,不知道说什么好。不得不说,姜佩仪从一个烂漫主义变成利益至上,这反差太大实在令她吃惊。如果不是联姻,如果是自由恋爱,她那样的女孩子,一定会过的像风一样自由自在的,很快乐吧。
但也难说,瞧她现在也挺乐在其中。只不过作为密友总会觉得彼此方方面面都值得更好的。
“那些演员都是很现实的,你不要陷进去了。”沈琼瑛只能这么劝她。
“放心,”姜佩仪笑了笑,透着几分女商人的精明世故,“我也不是当年的我了。”
不得不说两个人似乎调了个个,十年前,两人之间姜佩仪天真,沈琼瑛更像个姐姐,而现在,沈琼瑛似乎还保留着几分单纯,姜佩仪却超速成长圆滑起来。
于沈琼瑛而言,这种落差时刻提醒着她野草样自由生长毫无规划的十年。
纯然固然可贵,却也意味着在她人生最好最有意义的阶段,时光的停留和人生的断层。
若不是她灵魂本我的自尊和坚韧,换一个人都也许会因为这种落差而自怨自艾郁郁寡欢。
这是她难能可贵保有的纯,也是残酷现实赋予她的真。
第三十七章 梦醒时分
因为这个梦太长太长,醒来已经是九点半了,她很久没有起的这么迟。
沈琼瑛从梦中醒来,抱着膝盖看着窗外,那种恍恍惚惚的不真实感,险些使她以为,跟佩仪的邂逅重逢也是她美好愿望所化作的绮梦,是来覆盖掉她那个可怕噩梦的。
她的目光落在窗外,外面的流动早餐摊位刚刚要准备收摊,城市的公交车载着一辆辆为生计劳碌的人们奔向不同的站点,他们都是生机勃勃的,有着明确未来的人。
她有些茫然,忍不住想象着,如果没有当初那些事,她的人生会怎样?
大概会出国留学成为一名钢琴师,然后回国争取进入国家高等乐团。虽然父母希望她做钢琴家,但是她其实没有那么大的野心。
一个不算是上流社会,但是处处充满饱满色彩的人生。
不过想到这里她驱逐了脑海里的不甘,与其想着“当年的事没有发生会怎样”,不如想着“如果没有遇到佩仪会怎样”,她遭遇了坏事,也总是遇到好人不是吗?
太斤斤计较的人会不幸福的。
32岁,在陌生的城市有着自己的房子,还算喜欢的自由营生,连那个儿子也马上就要成年脱离关系,她应该感到前所未有的放松。所以她应该想想好的事,为什么总要钻牛角尖呢?
能够摆脱那些恶魔,获得自己的人生,走上了梦寐以求的正轨,难道不是最大的成功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