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5：绝交之后（建议跳过）

　　那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和马虎说过一句话。
　　但共同生活在同一个寝室，终究是抬头不见低头见，即使不想去关注，我也见证了他彻底摆烂的过程。
　　仅仅不到一周后，他就放弃了原本坚持的打工——仔细想想之前坚持打工也不过是为了做个样子给我看，好让我麻痹放松警惕吧。如今钱捞到手，又和我闹翻了，他自然是没有了为此累死累活的必要。
　　这也意味着他彻底不打算靠自己的努力还钱了，我能对他做出的最好假设就是他还准备还钱，只是全靠痴人说梦地意淫大赢一场然后把钱连本带利的赢回来顺便还钱。
　　事实上这和不打算还了也没多少差别。
　　与彻底放弃还钱相对应的，是马虎日渐攀升的消费水平。
　　反正赌狗的身份都被拆穿了，现在的他连装都不装了，突出一个想吃什么吃什么想买什么买什么。这个原本兢兢业业从不缺席的家伙旷了一节又一节课，有一次甚至干脆一周都没出过门，连体育生那边的训练都装病请了假，宅在宿舍里不是打游戏就是刷抖音，靠着吃外卖过活，我都舍不得的9块配送费的麦乐送照点不误。
　　不用问这钱是哪来的，要么是赌赢了，要么是又捞到了新的网贷。反正看了很多戒社视频的我已经知道乱七八糟的网贷app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他还有着充足的捞钱空间——他甚至还没用出办一堆信用卡互相套现那招。
　　不过估计这会他的征信恐怕银行都不给办卡了，这招倒是想用也用不了了。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距离考试也越来越近，我们依然毫无交流，权当彼此不存在；但是看着他依然在放纵中愈发堕落，我不由得疑惑了起来——这家伙到底要干嘛？
　　他既没那个脑子靠短期突袭背题强行通过，也没干过作弊的事，上学期挂的科估计还没通过，这学期这样下去估计又都过不了，他不准备毕业了吗？
　　他将来要做什么，未来怎么办，他真的想过吗？
　　怎么，难不成他真觉得自己能靠赌博发家致富养活自己？那天哭着说的时候他不是也已经很清楚道理了吗？
　　算了无所谓了，他爱死哪死哪去，反正都和我没有关系。
　　我不再为无关的人纠结，专心面对即将到来的考试。
　　不知道是因为没了玩伴让许多活动不再有趣只好花心思在学习上，还是在不知不觉化悲愤为学习的动力，我这个学期竟然搞到4.0的绩点，大创互联网＋也拿到了国奖，这可让我寒假回家的时候倍有面子，狠狠在爸妈面前炫了一把。
　　爸妈自然是很高兴，于是在我的生日当天，我收到了一个意外之喜的礼物——Ibanez　Jc8570z。
　　它太漂亮了，锋利的琴头，深缺角的琴体设计，干净利落的边缘处理，在拆开包装看到它的瞬间就已经爱上了它。
　　不得不说父母是相当了解我的，之前提到过喜欢依班娜的吉他被他们记下了，选的蓝莓色渐变的贴面也确实是最符合我审美的一款。
　　我上手揉拨了两下，无垢的音色流动而出，琴弦回馈的柔和手感与曾经千元的入门款完全不是一个档次的。
　　我下意识地拍了照片，然后打开了微信，然后一路下滑翻到底部也没找到那个熟悉的金毛头像，在意识到我是本能地想将好消息第一时间分享给马虎时，狂喜在瞬间凝固，恍惚之后是强烈的空虚感。
　　我还没上小学就认识了马虎，即使后来不在同一个城市也没少了联系，我猛然意识到这是第一个完全没有马虎的寒假，我本以为我可以习惯，但没有了马虎本人，他的身影却充斥在了生活的每个角落。
　　在网上看到游戏套路想要找人一起试试时、在遇到好玩的事想要找人分享时、在心情不好想要找人倾诉时……这种时候我才意识到，我将父母亲情之外的几乎所有感情都寄放在了马虎身上，以至于任何情感的涟漪都会激起失落的浪涌，演化成一场海啸。
　　爸妈也发现了我的情绪不对，但他们只以为我是太累了，于是建议我去拉马虎一起看看演唱会音乐节的散散心，这份关心又在我心里捅了一刀，手里的新吉他也不香了，我业余爱好的水平本来也配不上这样高端精致的吉他，现在想来这和马虎脚上那双联名限量AJ又有什么区别？
　　当然，生活中并不只有这些事；即使过去亲密无间，马虎也不可能占据我的整个生活，但马虎的离开就像是一栋房子的承重柱断了一根，勉强支撑到了现在终于轰然倒塌，最终只留下一片垮塌的废墟。
　　思绪就像被一团凝滞的果胶裹住一般，无论是过年时亲戚的攀谈还是日常的游戏、运动，做任何事情都处在一种朦胧的状态，一切外界刺激平滑地从大脑上流过，过去半天才麻木地产生反应，一切行动都被神经拆解成无数个步骤，变得复杂而困难。
　　我以为我已经习惯了没有马虎的生活，现在我才发现我不过是强迫自己用学习来填补缺失的部分，当不再有这一个占满生活的事项后，磅礴的孤独感汹涌而来，每当我习惯性的向后依靠，本该在那里支撑的马虎却不复存在——我坠入深渊。
　　这时候我才发现马虎已经硬生生在我的世界里盘根错节地占据了庞大的分量，以至于发现它的腐朽不堪而将其抽离的过程是如此的难熬，像是连血肉和器官都被抽离了一部分，空洞的躯体甚至无法支撑生活的基本运行。
　　脑海的恨意也愈发明晰，我恨他的欺骗、恨他的背叛，恨他的堕落、恨他的沉沦，恨他变成一个陌生得像我从未了解过的人……
　　我有资格恨他，也同样痛恨与这样一个不配的人深交的自己。
　　孤独、痛苦、憎恨，失落、悲伤、恶心……各种情绪交替叠加上演，我度过了有生以来最难熬的一个假期。现在我已经回忆不起当时的记忆，似乎我的确什么都没有做，只隐约记得困在了一个痛苦得什么也做不到、又因为自己的蹉跎与颓废而更加痛苦的恶性循环之中。
　　在这段痛苦的时光中，一行行博尔赫斯的诗没来由地从记忆的角落浮现，我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共鸣。
　　我又一次翻出了博尔赫斯的《阿莱夫》，读了一遍又一遍；我勉强从混沌中挣脱，泡在一本又一本原本囫囵吞枣后就丢进书柜只作装点的书籍里。
　　我获得了些许平静。
　　——我在我的黑暗里、那虚浮的冥色，用一把迟疑的手杖慢慢摸索，暗暗设想，天堂应是做图书馆的模样。
　　我看见了阿莱夫。
　　包罗着整个宇宙的无限的空间与叠加的时间在我的眼前展开，我得以短暂地从各个角度窥见整个世界，看到无数人的眼睛镜面似的倒映着我。
　　在宇宙的无限里，无数的起点、无数的终点、无尽的路程、无穷的事物，纷乱地在我眼前展开，造成近似旋转的幻觉。
　　原谅我只能粗糙地套用作品中的原句并进行狗尾续貂的改编，有才华的人给予生活中的一切诗性的思考并编织成歌，而我只是一个搞不清自己在想什么并困在泥潭中的可怜虫。
　　博尔赫斯尚且无法用语言表达无限的阿莱夫，崇敬与悲哀中，我也只能以我狭隘的视角窥见并记叙最令我注意的片段。
　　我躺进了地下室，透过阿莱夫旁观着这个世界，又从世界中得以窥见我……以及马虎。
　　我看见笑得晴朗拉着我到处玩的马虎、受了伤被我上药时疼得龇牙咧嘴却硬撑着不喊痛的马虎、躺在草坪上倒灌冰红茶结果呛得喷了自己一身的马虎、田径比赛里一马当先冲过终点意气风发的马虎、每当我说起那些绮丽而朦胧的思绪时，虽然难以理解却努力回应的马虎。
　　我看见赌得面红耳赤气急败坏的马虎、欠下巨额网贷无力偿还浑浑噩噩的马虎、豪掷千金购买限量AJ后得意炫耀的马虎、为成功欺骗了我而洋洋自得的马虎、输红了眼连夜查资料构建骗局的马虎……
　　哪一个才是真正的马虎？
　　或许就像博尔赫斯眼中的贝雅特丽齐，记忆中的她一头秀发、眉清目秀，欣长荏弱、步态优美，总是微笑而陶醉，临终时却苦楚万分、感伤易碎；而透过阿莱夫，博尔赫斯又得以目睹写猥亵的信件给阿亨蒂诺的贝雅特丽齐、只剩下怵目的遗骸的贝雅特丽齐，她们都是贝雅特丽齐，只是博尔赫斯所未曾看到或可以忽略的一面。
　　美丽中的丑陋、真实中的虚假、永恒与须臾，或许从最初就一往如是，只是狭隘的视角没能注意到生命与时间变幻无定的本质。
　　我继续读着书。
　　时而我是默尔索，作为一个局外人，因不愿人生用作演戏作假，清醒地冷漠着生活在充满了刻奇而愚昧的世界，又因此遭到审判；
　　时而我与王小波一同嬉笑怒骂、神游畅想，自认清高地旁观着世界的荒诞；
　　时而我漫步在瓦尔登湖，见证四季的变化，步入丛林，希望能够活得更加从容和有意义，细思自己所领会的，以免我在弥留之际，却发现自己从未真正活过；
　　时而我与查理高登一同感受智慧所带来的深沉痛苦，直面残酷的真相，哀叹于理性的得而复失、失而复得……
　　……
　　在徘徊的独木舟上，仰望着星星，人用一支烟量出了闲散的时间。
　　灰色的烟雾模糊了辽远的星群，眼前的一切失去了历史与名字。
　　世界只是一些影影绰绰的温柔，人还是原来的人，河还是原来的河。
　　我与孤独达成了和解，于是世界给了我宁静。
　　我平和地接受了一切，慢慢地，与马虎经历的种种连带着他的面容也模糊起来；消退的记忆被侵蚀风化，埋葬在文字中。
　　寒假悄悄结束了。
　　我大概该离开那个地下室了。